很喜歡周耀輝。
因為畢業論文研究歌詞所以看了一些文章,周耀輝常常得到的形容詞是「另類」、「華麗」,
我想說「溫柔」和「曖昧」。(曖昧的關係有點麻煩,但)曖昧的作品很有趣。
《一個身體》是刊登在韓寒創立的電子刊《一個》(每天以 mobile app 形式發行)的系列短篇小說,至今發表共三篇。
最喜歡《耳》,幾個月以來常常不自覺的想起當中一些片段,大概真的有被刺中了;淚很痛;腰是溫柔的,但受傷。
ios 和 android 版的《一個》也是免費下載的。
有心人把每期(每日)的《一個》內容整理(大概不是 official 的,美術不太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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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聊的題外話是:他的笑很漂亮 :) )
耳 周耀輝
(《一個身體》系列)
最近,常常听到有人呼唤我。
每天晚上,当我儿子来我卧房替我关灯的时候,啪,我便听到了我的名字。
我跟儿子说,有人呼唤我,好像是你爸爸。儿子说怎会呢,爸爸不在了,一定是你年纪大,耳朵不灵。
不是啊,明明有人喊我的名字啊。我越是坚持,儿子似乎越是不安,他一定以为我的病又重了。后来,我就不再跟他说了。
其实,也无所谓。反正,听到人家听不到的,或者人家不想你听到的,很平常,只要不说出来,就可以如常,但假如忍不住说出来了,人家担心你啊,或者干脆认为你疯了。
我很习惯不说。
曾几何时,听到人家听不到的,或者人家不想你听到的,是先知。
听,觉。
人耳只能听到震动频率在20-20000赫兹以内的声波,超过的,狗才听得到,至于低过的,蜗牛,靠肚子觉得到。
蜗牛。我记得,昨天,不,应该是上个月了,我去医院做听觉检查,看到一张耳朵的解剖图,内耳多像蜗牛。
当晚就发了一个梦,梦到一只蜗牛从我耳朵爬出来,慢慢的,慢慢的,起初,耳旁的发丝是黑的,后来是白的,然后,蜗牛爬过而留下的湿湿的粘粘的痕迹,原来写着一个个的秘密,都是我听过并且答应保守的秘密。
连自己都忘了。
原来我的耳朵收藏了很多不可告人的东西。
怪不得,我们都把注意放在耳珠上,最好看不到耳洞。
怪不得我们戴耳环。多离奇的习惯啊,刺穿来改造身体,并且集中在微小的耳珠上。我多久没戴耳环了,自从病了之后。但人类可是很早很早以前已经戴耳环了。
那次,我们游博物馆,展品之一是波斯帝国遗迹里的士兵浮雕,他们都戴耳环。
会不会是为了辟邪?我问他。有可能啊,他说,耳朵从来都是保护我们的器官,不是吗,即使睡着,一样张开,万一有什么走近,听到了,感觉危险了,也就醒了。
假如睡着之后什么都听不到,多可怕,我说。别怕,他说,我会守在你身旁直至天亮你的眼睛再张开。
那时,我们多年少,多轻狂。
然后,我问他,为什么结婚是用指环的?我觉得耳环更好啊,假如承诺必须说出来和听进去,信物不该贴近耳朵吗?手指,离开自己太远了。
而且,谁说的,男人用眼睛来爱情,女人用耳朵。
后来, 我们结婚,还是按惯例互送指环,但他还多送我一双耳环,左右各垂着一串碎水晶。每次戴的时候,总听到水晶碰撞的清脆。
我的耳朵,究竟听过多少美好的声音。
小时候,我们只有收音机,做广播剧了,听着门打开的声音,杯放上碟的声音,纸搓成团的声音,很专注,会想象,世界似乎更宽广了。
年纪越大,越多听到的,现在想起来,竟然是,嘟。地铁车门快要关上,提款机按0123456789,收银员扫描货品的条形码。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
一生人,其中记得最清楚的声音,是我做服务员,捧着一盘刚清洁完的酒杯,不小心,盆掉下来,几十只酒杯落地开花,叮叮当当噼噼啪啪,不和谐却出奇地不吵耳,有那么一刹那,我完全不管对错好坏不管前因后果,我甚至忘记了自己,任由声音支配着。
这样的经验,我很想却无法用话语向人表达,甚至我最爱的他。我只能向他说:我没有太多机会让耳朵成为我的心。
我甚至没有机会认真的看过自己的耳朵。
他的,我肯定看过,可是现在他不在了,我可以轻易想起他的眼,眉,鼻,咀,脸,但他的耳朵,想啊想啊总想不起来。我试过找来所有他的照片,才发现我们多爱拍人的正脸。
我们都亏欠了耳朵。
听过一句话:人有两只耳朵一把咀,听进去的肯定比说出来的多一倍。这句话的是劝我们多听吗?但我因此觉得,耳朵,很累啊。
他在博物馆里解释耳朵的保护作用时,也告诉我,你知道吗,耳朵是人体里最先发育的,也是人体里最后失灵的,就是为了保护我们。
从起初到最后,还在听,多累。会不会是这样,因为累,后来就索性不想听。
他来呼唤我了,大概,很快可以安静。
假如在我灵魂开始离开肉体的时候,耳朵还听着,我希望听到什么?我爱的人说,我爱你;分散了的人说,我想念你;还有还有,那个一直负我的人终于对我说,我错了。
但,其实,我什么都不想听。
在我弥留的时候,我多想耳朵变成心。可否有人再吻我的耳朵? 上次,已经是多久以前。
我怀疑每只耳朵都渴望被舌尖触碰,潜入,与充满,于是一直开着,开着,开着。最终,听进了什么话语和声音。
2012年10月 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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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林淼
淚 周耀輝
(《一個身體》系列)
有人呼唤我。
我居然傻傻地向我面前墙上的一群头像暗中说,再见。
大概二十张吧,横排成两列,黑白的,椭圆的,印在云石上,云石后的墙裂了好些缝,头像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全是男的,穿着我不肯定但姑且称之为唐装的衣服,挂得相当高,俯视着我。
木无表情。
虽然我明明知道不能够因为这里是诊所而要求这群老头为着我们的病我们的痛而难过,但,我是病人,于是我相信,软弱的人有权提出世界认为不合理的要求。
我想看到至少其中一人为我哭。
因此,我很专注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然后我发现我好像看到什么,怪异的什么,一时说不清楚,便听到有人呼唤我。
是护士,一身白,一手拿着应该是我的病历吧,一手半开着门。
我顺着门半开时所呈现的残缺的倒三角,跑进去。
房间很简单,我看到一面镜子,写着"济世为怀"。我看到自己。
苏医生,你好。
苏医生低着头看着病历上我的个人资料,说,第一次来呀,什么事?
他的头发很黑,很亮,凸显了白白的头屑,原来他有两个头冠啊,不是说有两个头冠的人特别聪明,还是特别邪恶,我忘了。
苏医生抬起头来。五十左右吧,比我老不了多少,身体给医生袍遮掩了,看不出肥瘦,但颧骨突出得叫我想起木偶的脸,托着一双深陷的眼睛,无神的,却红。似乎刚哭过。一个中年男人,还会哭吗?
你刚哭过吗,苏医生?
我不敢问,像所有懦弱的人,因为我还困在自己的羞耻当中。
我,我下体有些不舒服,有些分泌物。 苏医生的眼睛从无神变得无情了,盯着我。还是我的错觉。
你躺下来,让我检查一下。我躺下来,感觉更像一个病人,他更像一个医生。
姿势,确定权力关系。 站着,是有条件施与的,躺着,是等待帮助的。假如此刻有人来到我身旁坐下来,他必定是来探我病,坐着,是同情的。此刻,没有人同情我。
我退下裤子。我只能赤裸裸地接受一个陌生人的检查。虽然,像我这样的人,这样的感觉不算罕有。
你的性生活正常吗?苏医生问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所谓正常,就是专一。而我,并不专一。我的不专一,甚至不是苏医生所谓的不正常。
大概每个月一次吧,我总忍不住找她。在一个旧区里,她的房间跟苏医生一样,非常简单,最大的分别是灯光。她的,很暗。
但同样有一面镜子,上面没有刻上一个字。我怀疑我就是在镜子面前染病的。
三天前,我找她。这次,一如以往,她什么也不用做,只要替我做一件事,就是把我从男变成女。像她一样。有时,她是男生打扮,工作时,她一定化上浓妆穿上艳丽的裙子。 她退下我的衣服,然后一件一件穿上她的,然后一笔一笔一抹一抹地替我化妆。我想起殡仪馆的化妆师,我觉得她也在替一个死人化妆,但我觉得我同时慢慢活过来。 世上能够让我死去活来的人,其实,有几个?
最后,她拖着我站到镜子前,见证我们的重生,我们的关系。我们都站着。
我看到自己,我看到画上黑线的眼睛,轮廓鲜明了,竟然像两滴泪。
泪,原来像眼,眼,原来像泪。 分不清的时候,益发想分清楚。我望着镜中的我们,问她,我是否很变态?
我想哭,但我也不想哭。 有人说,不会为我流泪的人,不值得我为他流泪。 我明白,我非常明白。可是,我呢?我值得为我流泪吗? 时间到了,我要走了。
之前,我跟她说,可以再替我检查一次,确定我的脸是否真的没有留下任何化妆的痕迹。我约了我太太。
当晚,洗澡的时候,就发现下体冒出一些分泌物,不氧不痛。我跟苏医生只说了最后这一句,其他的,没有,只补了:当天,我找过妓女。
反正,在他的心目中,就是不正常。
心目中。 忽然,我下腹感觉一滴凉。是苏医生,流着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流着泪,而且握着一只形状很奇怪的杯,叫我想起切半的8,刚好接着他的泪。
一滴一滴一滴,有一滴,滴到我身上。
人,不是只有三种眼泪吗?
一是基本的泪,覆盖眼球的一层薄薄的,保护的,二是反射的泪,像给烟熏到,没有意义的,三是情感的泪,为了喜怒哀乐,由衷的。
苏医生的泪是哪一种?他哭什么?
他越哭越厉害,装泪水的杯半满了。他示意我穿好衣服,站起来。然后,他的泪停了。
我们一起回到最初的椅子,坐着。 苏医生把那杯泪水上了盖,交给我,说,拿回去,分三,你,你太太,和你找过的妓女,都喝。
有一种眼泪是治疗的,他说。
我看着他的一双红眼睛,跟先前一样无神了。也许,他之所以渴望正常,只是因为他不想看到更多不正常的伤痛。
在我离开诊所的时候,刚好来得及看一看墙上的一群黑白头像。我马上明白刚才我所发现的怪异是什么。那二十个老头原来都长着差不多的一张脸,是苏医生的脸。 墙上的裂缝,一定是他们的泪流下时的脉络。墙角满是水的痕迹。
假如此刻有人来到我身旁坐下来,我怀疑我也会跟她坐下,然后一起哭起来。滴在地上的泪水,将会变成一只眼。
也许,我不用谁为我哭,我但愿可以为自己流泪。
2012年11月 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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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 周耀輝
(《一個身體》系列)
在他呼唤我之前,我已经看到他。
咖啡店的玻璃窗好大好干净,从这边看过去那边的世界,我不肯定是更加真实还是更加虚幻,总之,恍惚。当然,我也明白,恍惚的,其实是我。
我从坐下那一刻开始不时看着窗外的世界,究竟他会不会按着我们昨夜约好的,出现?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真的等着他,还是等着某一种情绪。
口中的拿铁味不浓不淡, 一如我的期望。人大了,失望多了,不可能容许自己期望太高。
况且,他不过是我来到台北度长周末晚上回到旅馆一时寂寞而上网而打招呼而聊了几句而交换了头像之后见面的人。
我怀疑我还记得他的样子吗?我只清楚记得他腰上文了一条蛇,从左边腋下一直绕到右股之上。在我进入他身体的时候,我看到了。
他在我面前坐下来,说:不管你昨晚为什么再约我今天见面,我想带你逛逛我的城市,走。
玻璃窗外的台北原来已经黄昏了,下着微雨。我按着他的指示坐上他的摩托车,戴上头盔之后我的身体益发感觉没有保护。虽然我明明比他年长,但坐在他身后的我,竟然像个小孩。我从来没有坐过摩托车。
我按着保护自己的本能抱着他的腰,和被他汗衫暂时软禁着的蛇。
摩托车在于我陌生的路上左穿右插绕过很多很多与我无关的人,停在一家小学门前。我的小学,他说。
我顺着他的食指望向铁丝网内的操场,终极之处站着一个圣母像,中间不算明显的现出一道接驳过的痕迹,像腰带。
是我干的,他说。我本来是要把她的头砍下来,但我不够高,终于只能拦腰把她砍成两段。
我母亲从我一出生起,就只给我吃生的东西,青菜,水果,鱼,肉,都是生吃的,有时候我也好奇熟食的味道,有时候我也因为生吃而中毒,可是,他们也没有理由因此说我母亲有病,没有能力管教我,要我离开我家啊。
我母亲曾经跟我说,她看过一部关于杀人狂的电影,很喜欢男主角,后来知道他也是生吃的,对环境好,对身体好,她觉得有道理,所以生下我之后决定这样养我。
她不过没有按照其他人惯用的方法,而是根据自己相信的去做。他们说她病了。他们还说我太瘦了,影响发育啊,是吗?我可要告诉他们,就算我瘦,我一点不弱。那时,我十岁。他们拿走了我的母亲,我就砍了他们的圣母。很公道啊。走。
于是,我又坐在他背后,抱着他的腰。微雨把汗衫湿了,蛇若隐若现。
我的中学,他说。摩托车来到台北的东区,这一带,我认得。我跟着他走到校園另一端推開一道生鏽的小門,兩米后長了一棵樹,他用雙手把泥撥開,取出並且打開小盒,裏面藏了一疊字條,每一張都寫着:對不起。
中四那一年,他說,有個女生坐在我後面,很胖,我可不是介意她胖啊,我討厭她打嗝。從某一天開始,她每天都在我身後嗝嗝嗝的,好煩,我覺得她在戲弄我。於是,我捉了十來只蟑螂,把腿剪去,放在她書包里。
不久,她尖叫一聲,從此,她不但不打嗝,她甚至不說話了。暑假后,我再見不到她。後來,我才知道有人打嗝打了七十年。原來她不是故意的,只是身不由己。但,當時我不知道啊,我覺得她在戲弄我。從此,每年開課,我就寫一張字條,藏在這棵樹下,看,有九張了。明年,我會找她帶她來這裡一張一張字條的給她看,告訴她我是多麼的後悔。
有人告訴我,不可含怒到日落,不能後悔過十年。
走,他把字條和盒子藏回樹下之後說。這一程,走了很遠,彷彿來到市郊了。我手離開他腰的時候,我微微感到蛇的蠕動,雖然明知不可能。
我母親住的地方,他說,叫瘋人院。
我第一次跟男生談戀愛的時候,他繼續說,我跑來告訴她。然後,她邊切開我帶給她的蘋果邊說,怪不得怪不得,讓母親告訴你一個秘密,你知道嗎,你生下來是男也是女啊,醫生說這樣的情況不算罕見,處理的方法很簡單,就是選擇去掉男的或是女的生殖器官,然後做手術。
我們替你選擇了做男生,母親說,假如當時選擇了女… 怪不得怪不得。然後,她一口一口把蘋果吃掉,一塊也沒有給我。
後來,我就生蛇了,纏在腰。
康復之後,我做了兩個決定,一,文身,你大概也看到了;二,我相信世上必定有很多人像我一樣,一出生便失去了一些珍貴的東西,我必須尋找像我一樣殘缺的人,我必須尋找我散失了的兄弟姐妹。
於是,我在網上找人聊天交換頭像希望有人長得似我。如你。
我不管你昨晚為什麼約我後來又約我今天再見面,我已經跟你說了一夜我的故事,你願意繼續與我親近嗎?他問我。 有人跟我說了一夜他的故事,我可以不繼續與他親近嗎?我說,不如你繼續開車帶我逛你的城市直至天亮,可以嗎?
走,他說。
我知道我暫時的真實是我依舊抱着他的腰,然後蛇引誘我把臉伏在他背上,雨停了,他的汗衫也乾了,我想睡,同時好奇,我們,中間隔着一條蛇,將會變成什麼迂迴曲折的故事。
我又感到蛇微微的蠕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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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林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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